虽然先贤人有着超越性的心性追求,但这种形而上的追求并不与形而下的物质生活相脱节,它们从物质生活的各个方面来体悟存在的意味,把世俗事务当成入道的方便之门。中国人皮肤十分细腻,这跟他们的生活方式多少有些关系。
表面看来,人的生活无非衣食住行吃喝拉撒睡,古今中外概莫如此,但在每一个行为里,都可以有深意存焉——当然,也可以稀里糊涂。
中国古人就是在日常生活的细节里,注入了微妙的觉知与意涵。在许多生活行为的表述中,都加上了“道”的后缀,如茶道、武道、医道、香道、书道。
人心惟危,道心惟微。加上道的后缀,也就加入了微妙玄通的意境,物质生活于是就有了灵性的内涵。
而道是人生存的真谛与生命终极的归宿:“朝闻道,夕死可矣。”如果人的生活缺少了道的维度,这种生活就被视为是粗糙的生活,粗糙是不文明的一种直接表现。
孔子曾经感慨:人皆饮食也,鲜有知其味也。他本人更是食不厌精,只是周游列国很多时候顾不上,特别是困于陈蔡之间,几个月闻不到一点荤腥味。
但在平时,孔子是一个快乐而有趣的人,是一个生活的艺术家,不像后来的董仲舒和朱熹,把道变成了僵硬的理,把道变成了道学,让儒学失去了水流物生的活泼。
作为一个十分成熟又相对安定的农业文明国家,中国人过的是一种从容的慢生活,他们做的菜肴,特别讲究功夫火候与配伍,不像游牧民族作为文化底色的国家那么马虎与简陋。
夷狄的生活中,食物基本上都使用武火,以烧烤和煎炸为主,从中医的角度看是极其不卫生的。因为这种猛火很不均匀,只是把食物的表层烧焦了,并没有通透内里微细的组织,基本上是夹生的,食物内部隐藏着大量生冷的寒气,而这些寒气会阻滞气脉的流行,产生内热,形成疾病。
中国传统的烹饪,远远不满足于填饱肚子的基本诉求,它不仅对色香味有十分精致的审美要求,而且还蕴含着相当高妙的养生玄机;它不仅对材质的配伍有各种功能组合,也对火候的掌握有着复杂的讲究,而这些讲究又与季节气候的变化密切关联。
在烹饪过程中,火候的把握是最为困难的,同样的食材,不同火候制作出来的食物滋味大相径庭。
中国烹饪与陶瓷烧制的火候掌握,与丹道原理相通。什么东西用武火,什么东西用文火,什么东西文武交替,什么东西先文后武,什么东西先武后文,什么东西需要老火,什么东西需要嫩火,都是一种奥妙的学问。
在南方的饮食文化中,且不说鱼的清蒸、肉的焖炖,就是一锅汤的炖煮、一碗粥的煲熬,也甚见功夫。
就今天而言,江浙人、广东人熬的老火汤,哪怕是白菜干做的,味道也十分耐寻。潮汕人煲的粥,即便是一锅白粥,也相当滋美。
(原文刊载于《天涯杂志))
孔见
作家,曾任《天涯》杂志社社长兼主编、海南省作家协会主席、中国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。
1980年代致力于西方存在哲学的问学,1990年代转向东方存在哲学的修习,出入于道、释、儒诸家,问道求礼于诸野。
出版有思想随笔集《赤贫的精神》、《我们的不幸谁来承担》、《卑微者的生存智慧》,诗集《水的滋味》,评论集《韩少功评传》,小说集《河豚》,长篇非虚构叙事《海南岛传》、《苏东坡时代》,理论专著《穷尽人性的可能——中国古典人文主义叙述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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