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种文化系统有它的理法、心法,还有它的行法,即它在生活实践层面的运作。今天,我们一起来探讨实践层面的中国文化形态,也就是中国人的行为方式,或者说中国人的活法。
在某种意义上,这种活法是一个中国人区别于他国人的标志,但对于现在很多中国人来说,它差不多变成了一种传说。
除了吃饭时用筷子夹菜,我们的衣食住行基本上被欧化了,而半拉子的欧化让我们几乎成了鲁迅形容的假洋鬼子。邯郸学步的人们追赶不上异域的步伐,又忘记了自己原先是怎么走路的,不能说不是一种悲哀。
众所周知,人类有过漫长的采集与游牧时代,时间在几百万乃至上千万年之久,在逐水草而居的流浪生活中,没有多少实质意义的文化积淀。
直到大约两万年前,人类才开始定居下来,在河流的三角洲地区盖起房子过上安宁的日子。这一切都由于农业的兴起。亚洲的幼发拉底河、恒河与黄河流域,都是人类最早的家乡。
由于定居,人类开始有了财产的积累与文化的沉淀。亚洲因此领导了世界两万多年,直到近两百多年才被欧洲所超越。历史似乎总是后来者居上。
当然,欧洲的赶超并不是在原来的起跑线上,而是换了一道新的起跑线,也就是机械工业的生产方式。现在我们生活的时代是后工业时代,属于工业时代的范畴。
这个时代从生产效率上看,是过去任何时代都无法比拟的;但从生产方式上看,却并非如此。
正如马克思、恩格斯所言,资本主义的生产方式摧毁了一切田园牧歌似的生活。它破坏了和谐的人天关系,将人从深远的存在背景中析离出来,置于没有归宿的状态。
工业时代的生活方式,远没有农业社会那么富有诗情画意,其高节奏、高效率的先进步伐,与浮华的社会氛围,使人内心变得紧张、浮亢与肤浅,失去了原有的精致细腻、宁静致远与安详自足,还有与自然母体的水乳交融。
所谓现代或者后现代的生活,都是一种粗放型的生活,一种浮光掠影的生活,一种浮躁上火的生活,一种没有根底的生活。
比之于农业社会,现代社会最大的福祉是个体自由度的增加,但这种资源一直都处于被乱采滥伐的状态。自由与离家出走与无家可归差不多是同一个意思,显得空旷而荒凉。
如何使用自由,通过它达到更高的价值,是一个悬而未决的问题。现代社会在增进以赛亚·柏林所说的消极自由的同时也消减了积极的自由,将我们置身于缺乏方向感的不知何去何从的境地。
从世界历史来看,中国是农业文明最为发达的地区,这无论是从物质文明还是从精神文化上来讲都是成立的。可以断言,在农业社会,中国文化代表了人类文明的最高成就。但这种成就迄今都没有得到应有的肯定与充分的总结,即使对于中国人而言也是如此。
(原文刊载于《天涯杂志》)
孔见
作家,曾任《天涯》杂志社社长兼主编、海南省作家协会主席、中国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。 1980年代致力于西方存在哲学的问学,1990年代转向东方存在哲学的修习,出入于道、释、儒诸家,问道求礼于诸野。 著有《概然世界与人的选择》、《人的本质结构论》等论,出版有思想随笔集《赤贫的精神》、《我们的不幸谁来承担》、《卑微者的生存智慧》,诗集《水的滋味》,评论集《韩少功评传》,小说集《河豚》,长篇非虚构叙事《海南岛传》、《苏东坡时代》,理论专著《穷尽人性的可能——中国古典人文主义叙述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