微妙玄通的意境追求(下)
一、道
形而上的存在,既然是超越感官意识的,自然也是超越名相概念的,因此是不可言说的。因此,领悟了存在奥秘的老子,当年倒骑着毛驴就想走人。
只是因为函谷关的守将不知为何得知他的声名,将人给扣下,才有了说不可说的强名之曰道:“有物混成,先天地生。寂兮寥兮独立不改,周行而不殆,可以为天下母。吾不知其名,强名之曰道。”
道的字面含义是通达,因此也称为大通,没有阻隔的意思。在道的层面,万物突破了各种的边界和封闭性,融汇到了一起。
老子指出:“道者万物之奥”,它“渊兮似万物之宗”,融万物为一炉,将之打成一片。因此它是万物的本源,也可以说是万物的母体。
人作为万物中一种,应当知道自身人子的身份,并投入母体的怀抱,生命才能得到源源不断的滋养,而不置于枯竭的田地,并能穷神知化:“得其母,以知其子。既知其子,复守其母,没身不殆。”
只有在这个母体或者说根部,人才能真正安身立命。人存在的根扎在深不可测的幽玄之境。
作为一种现象,道在虚实有无之间:“道之为物,惟恍惟惚。惚兮恍兮,其中有象。恍兮忽兮,其中有物。窈兮冥兮,其中有精。其精甚真。其中有信。”
是一个微妙玄通、充满灵性的境界,进入这个境界的人有常人难以理解的“玄德”,有不思而得的智慧,有不行而至的不测之神。因此,老子指出:“古之善为士者,微妙玄通,深不可识。夫唯不可识。”
二、器
道以下是“器”的层面,是浮现在我们感官感觉中的现象界。普通人的日常的物质生活就在这里展开,其基本活动就是器物的生产、交换与使用。
这看起来是一个冥顽不灵的界面。一般人就囿于这个界面,而人之所以囿于器物的界面,其实是因为他划地自囚地将自身局限于感觉官能之内,搁浅于存在的滩涂,进入不了心性的层面。生活在器的界面,人被外物所累、形骸所拘,进入不了逍遥自在的灵性境地。
因此,张载指出:“凡天地法象,皆神化之糟粕尔”,“世人之心,止于闻见之狭,圣人尽性,不以见闻梏其心”。
古之有识之士,总是通过上手的各种活动,去触摸感官觉知的边界,体认其背后玄空之中的灵韵,虚无之中的妙有,达到穷神知化、尽性了命的目的。
在古典文化中,心灵是感官背后更加深邃的视阈,如何超越感官的局限,在生活的各个方面和细节中,用心灵去体认与领悟深不可测、微妙玄通的境界,使生命的存在进入化境,获得超越形骸的自由与洒脱,是中国古典人文精神的意趣所在。
道不远人,道在屎尿,对道的追求需要在日常事物和日常生活中来加以体认。这种体认就叫作功夫。
在各种生活事务中,中国人都讲究道行功夫,做什么都有道行的深浅。哪怕是做饭、犁地,也有个功夫到不到家的问题。如果一个人功夫到家而且能够成片,他的一举一动无不是道体的表达。
孔子曾经这样描述自己的人生:志于道,据于德,依于仁,游于艺。这基本上就是古代士人生活的写照了。
包括文学艺术在内的各种技艺,都应该是人修心养性的某种功夫,也是道行修养的某种表达,而只有功夫修养到家的人,才能成为真正的大家。如果仅仅是游于艺,没有道与德的修养根基,充其量不过是一个谋生活的手艺人而已。
功夫修养决定生命存在的品质及其所能达到的境界,决定人性升华的高度或挖掘的深度。
未完待续
孔见
作家,曾任《天涯》杂志社社长兼主编、海南省作家协会主席、中国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。
1980年代致力于西方存在哲学的问学,1990年代转向东方存在哲学的修习,出入于道、释、儒诸家,问道求礼于诸野。
著有《概然世界与人的选择》、《人的本质结构论》等论,出版有思想随笔集《赤贫的精神》、《我们的不幸谁来承担》、《卑微者的生存智慧》,诗集《水的滋味》,评论集《韩少功评传》,小说集《河豚》,长篇非虚构叙事《海南岛传》、《苏东坡时代》,理论专著《穷尽人性的可能——中国古典人文主义叙述》。